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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炼也感觉到了那股压力,但他强撑着,没有弯下腰。他知道,现在一软,就全完了。

“督主明鉴!”他迎着郑和的目光,沉声说道,“卑职等,身为陛下爪牙,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绝无半点私心!之所以如此行事,只是唯恐有负圣恩,辱没了锦衣卫的职责!若有半点自作聪明,甘受任何处置!”

郑和盯着他看了很久,久到卢剑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。

突然,那股山一般的压力,消失了。

郑和笑了。

“好一个‘忠君之事’。”他站起身,走到沈炼面前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起来吧,咱家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。”

他从沈炼怀里,拿走了那块金牌,在手里掂了掂。

“这东西,确实烫手。你们能把它安安稳稳地送到咱家手里,就是大功一件。”

他转身从桌案上,拿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木匣,扔给了卢剑星。

“这里面,是五百两银子。是咱家,替陛下赏你们的。拿着,去分了吧。”

卢剑星手忙脚乱地接住,感觉那木匣沉甸甸的,心里的大石,总算是落了地。有赏,就说明没事了。

“谢督主!谢陛下!”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。

“先别急着谢。”郑和的语气,又变得意味深长起来,“这钱,是赏你们的功劳。但也是,封你们的口。”

“从今天起,关于这块令牌,关于严峻斌,关于你们在严府看到的一切,听到的一切,都给咱家,烂在肚子里。谁要是敢多说一个字……”

他的目光,如同刀子一般,在三人脸上一一刮过。

“咱家,有的是法子,让他永远也开不了口。”

“卑职明白!卑职明白!”卢剑星连连点头,汗如雨下。

郑和没再理他,而是看着沈炼,缓缓说道:“陛下的世界,很干净。容不得半点,前朝的尘埃。你们是陛下的刀,刀的本分,就是斩断一切不干净的东西。而不是,去刨根问底。”

“记住咱家的话。去吧。”

三人如蒙大赦,躬身行礼,慌不择路地退出了静室。

直到走出了西厂那阴森的大门,呼吸到外面带着尘土味的空气,卢剑星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。

他抱着那个木匣,又哭又笑:“活下来了……我们活下来了!二弟,三弟,五百两!五百两啊!我们发了!”

靳一川也在一旁,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。

只有沈炼,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如同怪兽般的西厂衙门,眼神里,没有半点喜悦。

他知道,事情,远没有结束。

郑和给了他们钱,也给了他们警告。这五百两银子,不是赏钱,是买命钱,也是一条拴在他们脖子上的狗链。

从今往后,他们就是郑和的人了。或者说,是郑和手里,一把沾了“东宫”血腥气的,见不得光的刀。

分了钱,卢剑星拿着属于他的那一份,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。他说要去最好的酒楼,买最好的酒菜,好好庆贺一番。靳一川也拿了钱,说是要去请个好大夫,抓几副好药。

沈炼揣着属于他的那二百两银子,没有回家,而是转身,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。

教坊司。

那是京城里,最繁华,也最肮脏的地方之一。白日里,这里歌舞升平,靡靡之音不绝于耳。到了晚上,更是销金窟,温柔乡,不知道多少男人,把自己的前程和身家,都丢在了这里。

沈炼对这里很熟。

他熟门熟路地穿过挂着红灯笼的回廊,无视了那些朝他抛媚眼、招手的莺莺燕燕,径直走到了后院,一间偏僻的小楼前。

楼前,一个老鸨子正磕着瓜子,看到沈炼,立马堆起了笑脸。

“哟,沈爷,您可有日子没来了。我们妙彤姑娘,可是天天盼着您呢。”

沈炼没心情跟她废话,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,拍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。

“三百两。周妙彤,我替她赎身。”

老鸨子的眼睛,一下子就直了。她拿起那张银票,对着光反复照了照,又用手捻了捻,确认是真的之后,脸上的笑容,变得更加谄媚。

“哎哟,沈爷!您这是发了多大的财啊!行,行!您说了算!我这就去把她的身契拿来!”

三百两,对一个教坊司的官妓来说,已经是个天价了。老鸨子虽然舍不得周妙彤这棵摇钱树,但更不敢得罪沈炼这个锦衣卫。何况,这价钱,足够她再买好几个更年轻漂亮的姑娘了。

沈炼没理会她,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

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,一张床,一张梳妆台,一把古琴。一个穿着素色衣衫的女子,正坐在窗前,看着窗外发呆。

她就是周妙彤。

听到开门声,她回过头,看到了沈炼。她的脸上,没有什么惊喜,甚至,连一丝波澜都没有。那双漂亮的眼睛里,只有一种,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淡漠。

“你来了。”她的声音,也和她的表情一样,平淡如水。

“我来,带你走。”沈炼走到她面前,将剩下的银子,放在了桌上,“我凑够钱了。从今天起,你自由了。”

他以为,她会高兴,会激动,至少,会给他一个笑脸。

可是,没有。

周妙彤只是低头,看了一眼桌上的银子,然后,又抬起头,看着他。

“这些钱,是哪里来的?”她轻声问道。

沈炼的心,像是被针扎了一下。

“你不用管这些。”他有些生硬地说道,“你只要知道,你以后,不用再待在这个鬼地方了。”

“不用管?”周妙彤突然笑了,那笑容,比哭还难看,“沈炼,你是不是忘了,我是谁?我爹,是怎么死的?”

周妙彤的父亲,曾是朝中御史,因为弹劾宦官,被安上罪名,下了诏狱。负责抄家的,就是沈炼。他亲眼看着这个昔日的大家闺秀,一夜之间,从云端跌入泥潭,被没入了教坊司。

也许是出于一丝愧疚,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,这些年,他一直在照顾她,也一直在攒钱,想要为她赎身。这成了他心里,一个必须要完成的执念。

“你告诉我,沈炼。”周妙-彤站起身,走到他的面前,逼视着他的眼睛,“这二百两银子,是不是又用谁的家破人亡换来的?它的上面,又沾了多少人的血?”

沈炼的嘴唇动了动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他能说什么?

说这钱是西厂督主赏的?说他因为一块前朝的令牌,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?说他现在,已经成了别人手上的一把刀,身不由己?

这些话,他不能说,也说不出口。

他的沉默,在周妙彤看来,就是默认。

她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,也熄灭了。她退后一步,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。

“你走吧。”她闭上了眼睛,“钱,我收下。身,我也赎了。从此以后,你我之间,两不相欠。”

“妙彤!”沈炼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,狠狠地揪住了,疼得他喘不过气来,“我答应过你,要让你过上好日子的!”

“好日子?”周妙彤睁开眼,眼中满是嘲讽,“跟着你这个锦衣卫,能有什么好日子?是每天提心吊胆,怕你哪天就回不来了?还是每天晚上,闻着你身上洗不掉的血腥味,做着噩梦?”

“沈炼,你救不了我。就像,你也救不了你自己一样。”

“我们,都是这吃人世道里的鬼。早就,没有回头路了。”

老鸨子拿着周妙彤的身契,颠颠地跑了进来。她看到屋子里这诡异的气氛,愣了一下,但还是把身契,交到了沈炼的手上。

“沈爷,这是妙彤的身契。从此以后,她就是您的人了。”

沈炼拿着那张薄薄的纸,感觉它有千斤重。

他以为,攒够三百两银子,就能解开周妙彤身上的枷锁。

可现在他才发现,他错了。

他解开的,只是官府给她上的那一道。而她心里的那一道,他永远也解不开。

这三百两银子,不是救赎,反而成了一个新的,更沉重的枷锁,牢牢地套在了他们两个人的脖子上。

他输了。输得一败涂地。

他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,是在弥补过去的罪过。可到头来,只是再一次,把这个他想保护的女人,推向了更深的绝望。

“我……我会给你找一个安稳的地方住下。”他沙哑着声音,说道。

“不必了。”周妙彤站起身,从包袱里,拿出早就收拾好的,几件简单的行李,“我会自己离开京城,去一个,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。”

她走到门口,停下脚步,没有回头。

“沈炼,忘了我吧。也忘了,你自己是谁。”

说完,她头也不回地,走进了外面的阳光里。那阳光,那么刺眼,却照不进沈炼那颗,已经冰冷下来的心。

他一个人,在空荡荡的房间里,站了很久很久。

手里那张身契,被他攥得变了形。

他突然觉得很可笑。

他拼死拼活,从刀山火海里滚出来,换来的这二百两银子,到底是为了什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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